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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之一——最初,千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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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她</p>

他一眼便認出她來</p>

那個一再助他度劫,修得人形的恩人</p>

那一日,他本在山上潛心修行,無意間發現了一名入山打獵、遭猛獸襲擊的男子,男子已然奄奄一息,囑托他的最後遺言,是向他的妻子報訊,莫教她苦苦癡等再也回不來的良人</p>

他想,只是舉手之勞,便允了</p>

收下男子交付的訂情玉佩,葬了男子,他便往山下村落尋男子之妻</p>

他沒有料到是她</p>

女子很擔心,她的夫婿在山上失蹤數日,村民上山尋找,也找不著,她夜夜流淚,思念著生死未蔔的夫君</p>

他突然不忍心將實情告訴她了</p>

明明該立刻報訊,再回山上繼續他的修行——從前有個仙翁偶然經過山林間,巧遇了他,說他極具仙骨,若是心存善念,潛心修行,莫入紅塵,沾惹情愛是非,那麽他是有機會修成正果的</p>

他的直覺告訴他,惹了這一樁事,也許便永遠與成仙之路絕緣了,可他放不下</p>

女子是他的恩人,說了實情,她會痛苦不堪,這一生,還能倚靠何人?他雖不是人類,也知一旦成了寡婦,一生便只餘孤燈冷燭,境遇淒涼</p>

他在暗處觀察了她好幾日,始終開不了口</p>

在這一念之間,他化作她夫婿的模樣,再以幻術變幻出身上幾處傷痕去見她</p>

他告訴她,他在山間遇上了野獸,受了傷,昏迷好幾天,醒來什麽都不記得了,下山以後,村民向他報了路,說這是他的家</p>

女子沒有懷疑地信了,好緊張、好細心地替他上藥、包紮</p>

她的性情溫婉賢良,打一出生便沒了爹娘,全靠長兄將她撫養長大</p>

去年,哥哥替她挑了這門親事,長兄如父,依媒灼之言,她也就嫁了</p>

她告訴他,這玉佩是一對的,當初他請人來下聘時,便是以他身上的這塊玉佩為憑信,兩人成親至今,也不過才一個月呢</p>

她還跟他說了很多他們成親以來的大小事,他安靜地聽著,記住丈夫該做的事情,扮演那男人還在時的模樣</p>

他本是打算填補了她對夫婿的思念,照顧她直至她今生壽命終了,還了她的恩情,再回到山上繼續修行</p>

真的,他原先只是單純地這麽想</p>

清晨,醒來時,懷抱中的柔軟溫香教他收緊了臂膀,舍不得放</p>

他不曾與誰共眠,一開始還不習慣,數日後,竟喜愛了起來,她太暖,抱著她軟如棉絮的身子,睡得特別香</p>

“放開啦,我要去做早飯了”懷中人兒嬌羞地輕拍他,要他放手</p>

每天早上,她會先打盆水到房裏來讓他洗漱,然後再去做他倆的早飯</p>

他起身,看著銅鏡裏的這張臉</p>

男子相貌並不特別出色,平凡憨實的一張臉,就跟這村子裏的幾名獵戶沒什麽不同聽她說,他肯吃苦、勤奮工作,最重要的是待她好</p>

他打理好出來,她已經手腳伶俐地煮好了熱粥</p>

一碟醬瓜子,炒了盤腌肉,還有院子裏母雞剛下的蛋,她煎了一顆,挾到他碗裏</p>

他奇怪地瞥她“不是要換錢的嗎?”</p>

竹籬子裏養了幾只母雞,他記得她說過,母雞下的蛋可以到鄰村換幾文碎銀,有時候也跟隔壁大娘換塊腌臘肉,她一向都舍不得煎來吃的</p>

她說,趁現在多存些銀子,將來養孩子,才不教孩子吃苦</p>

村子裏都讚他娶了個懂得持家的好賢妻,一心為他、為這個家盤算計量</p>

她笑笑地說:“給你補補”總不能老吃醬瓜腌肉的,要存錢養孩子,也得顧顧他的身子</p>

他想了想,將蛋分了一半,又挾回去給她</p>

於是她笑了,沒再推托,好心情地與他一同用了早膳</p>

吃過早膳,他會上山獵些野禽,有時運氣好,獵著珍禽,像是前日那頭珍貴的狐貍皮,可以換得不錯的價錢</p>

他拿到市集裏賣了,回程的路上,看見店鋪裏賣女子首飾,他停步在那兒站了許久,想起她身上除了下聘的那對玉墜子,連個好東西都沒有女孩子,哪個不需要美美的釵飾襯著自己的美麗?</p>

回家時,遠遠便望見倚門而盼的妻子,臉上滿是焦慮地迎來</p>

“你今天遲了!”天色都黑了,以前的這個時候他早到家了剛剛,她一邊等待,心裏好慌,怕他又像前陣子那樣,出了意外</p>

想到這裏,焦灼的心便疼痛得坐立難安</p>

“我沒有事”他拿出揣在懷裏的紫玉釵“我去買了這個”</p>

似乎知道她會說什麽,他立刻又道:“沒花太多錢,我議了價,用剩下的碎銀子買的,老板不肯,我賴在那裏不走,幫他端茶掃地、招呼客人,他拿我沒轍,便成全了我一番寵妻心意”</p>

“你、你這是……”她又感動又窩心地接受了,讓他簪在發上</p>

丈夫疼惜她,卻又怕花太多錢她會心疼,寧可被當無賴,也要蹭著老板賣他,她怎會嫁了這個傻夫婿呀!傻得——她整個心都融了</p>

“先吃飯吧,菜都快涼了”她回頭熱了菜</p>

他將今天賣了狐皮的銀子全數交給她,再坐到桌前去吃飯</p>

今天是什麽好日子嗎?桌上難得有只大雞腿,還有一整條的魚</p>

對上他疑惑的目光,她微羞地說:“多貼些錢,跟李家嫂子換的”</p>

不只他寵她,他的妻子也想對他好,心裏惦著他在外頭辛苦,要給他補補身子他懂得</p>

夫妻倆一同用過膳以後,她打了水凈身,回到房裏以後,是一天當中他最喜愛的時光</p>

夫妻倆獨處,她安靜刺繡,他在一旁擦拭獵刀、削竹箭,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些家常事,很尋常,他卻很喜歡</p>

“別繡了,傷眼”他上前勸道她老為了省些打油錢,不肯多點盞油燈,久了傷眼雖然她繡工很好,拿到市集去可以換不錯的價錢,他還是寧可自己多獵幾頭野豬</p>

“就快好了,等我繡完這條帕子——”</p>

他直接熄了油燈“我想睡了”</p>

“你、你這是——”她沒轍,只得放下針線,到床板上陪他</p>

黑暗中,他神來手臂,讓她枕在肩窩上,抱牢了嬌軀,這才踏實</p>

他以前——不會這樣的,現在卻非得摟得密實才肯睡,或許是歷劫歸來,缺乏踏實吧!他如今偏涼的體膚,她觸著總是心疼,想暖暖他</p>

他不安分的手朝纖腰探撫而去,抽掉束帶,敞開後的年輕女體泛著微香,細致肌膚總是令他愛不釋手,一再揉撫</p>

她呼吸微微急促,顯然也被他挑了情,他身子蹭了上去,疊上柔軟軀體</p>

這事,起初於他而言是陌生的,只是憑著本能碰觸、糾纏,到後來愛極了這銷魂滋味,她的身體好溫暖,他喜歡進入她時,她細細的申吟,喜歡在她的身子裏,被她柔潤包容著的感覺</p>

他吻吻她的唇,動了起來</p>

這床板子睡起來不舒服,做起夫妻情事來也不方便,每當他頂弄嬌軀時,力道深了、狂了,便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,這教她羞極了</p>

但那並不是不愛,他分辨得出來的,她是喜歡他對她做的事,他看得見她歡快的神情,知道自己帶給了她快樂</p>

他的妻子怕羞,白日裏總是不肯與他摟抱,她說別人家夫妻也是如此,怕要被說傷風敗俗,他不想讓她為難困擾,也依她,只有在夜深人靜時,上了這張木板床,才能依著心意親近她、占有她</p>

他沒有想到,自己會這麽喜歡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雖然他隨便一個術法,就能讓她過富裕日子,可他沒有這麽做一來,他不願破壞這世間的生態平衡,二來,與她一同吃苦、攢著每一分錢的日子,其實很好</p>

柴一根根用斧頭劈,流了汗會有她端上涼茶、送條巾子替他拭汗</p>

費盡心思買了一根紫玉釵,那是他真心實意想待她好,心裏頭踏實</p>

為了一顆蛋,誰也舍不得吃,兩人分著解決了,那濃情深意,城裏的富豪又幾曾體會過?</p>

舊衫縫縫補補,稱不上體面,可每一針每一線總是她的心意,舊是舊了些,倒也不破不爛,新年時,她總記得給他裁件新衫寵寵他</p>

一年又一年過去,他記得,約莫是穿過了三次新衣吧,而後,她開始煩惱</p>

“王家嬸婆今天又問我了,為何這肚皮還是沒消息?”</p>

還說——叫你家男人晚上趕些工呀,別上了床就賴著睡死</p>

她才羞死了呢!</p>

丈夫還不夠趕工嗎?要不是顧慮她身子骨吃不消,怕是要夜夜纏著她</p>

“沒消息就沒消息,不急”他也總是這麽回他</p>

還不急呀?成親都三年多了</p>

她開始皺眉,怕是自己身子有問題,於是尋著坊間偏方,聽說哪帖藥有效便喝,他怕她喝壞了身子,不許她再喝藥</p>

“可是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呀”</p>

“要孝誰?”男人的爹娘早死了,更別說男人也早不在了,傳誰的後?</p>

他要她別往心裏去,勸說了數月才教她放棄,順其自然</p>

那一年夏季,向來身強體壯的他,難得生了場病,蜷臥在床上病息奄奄,神智渾沌間,仍知曉她始終伴在身側照料</p>

稍稍好轉後,她對他的態度有些許變了</p>

並無太大差異,可他還是察覺到了,有時會望著他像在深思什麽,他抱她,她也有意無意地避著,那段時間總不讓他碰,推托他身子才剛好</p>

她別扭了一陣子,這讓他很難受</p>

後來,她讓他抱了,可是他再也感覺不到,以往的那種純粹的快樂,她眼中有掙紮、有矛盾</p>

如果她不愛他抱,那麽,他便不抱了,他不想教她難受</p>

從此,他再也沒在夜裏與她親密</p>

然而,她卻越來越沈默,有時,會偷偷哭泣</p>

他不懂她究竟在想什麽,抱她,她的身子愉悅了,心卻在抗拒;不抱她,她還是不痛快</p>

直到有一回,她主動對他吐實“我知道你不是我的丈夫”</p>

他沈默著,沒答話</p>

原想瞞她一輩子,可既然她知道了,那就是知道了,他不會再費心狡賴抗辯什麽,也沒想問她究竟是如何得知</p>

“我的丈夫……人呢?”</p>

“死了”他頓了頓“他要我來報訊,我說不出口”</p>

她聞言,閉上眼,淚如泉湧</p>

他擔心她哭得厲害,站不住腳,上前扶她,卻教她揮開手,跌跌撞撞避著不讓他碰</p>

他看著落了空的手,很平靜問她:“你要我走嗎?”</p>

原是想照料她這一生,可她若不允,他也不能強賴著令她痛苦</p>

“走?”她昏昏沈沈仰眸</p>

他不是她的丈夫,他們之間的一切便叫悖德偷情,她背叛了丈夫,失了貞潔,這在村子裏是要被亂棒打死的,更別提……他甚至不是人</p>

可悲的是,有再多的理由,她這個頭還是點不下去,她已經離不開他</p>

新婚丈夫是媒灼之言而來的,她還沒能更深入與他相處,便失去了,這三年多來,真正與她在一起的是他,真正疼她惜她的是他,替她劈柴打水、同甘共苦的是他,與她一同領略男女歡愉的,都是他……</p>

她——愛他</p>

盡避他不是她的夫婿,她還是愛他</p>

她該怎麽辦?她完全沒了頭緒</p>

她沒說要他留,也沒開口要他走,於是他還是留了下來,等她作好決定再告訴他</p>

白天,他還是上山打獵,劈些幹柴回來,而她也仍是那個嫻靜持家的好賢妻,歸來時仍有熱騰騰的飯菜可吃</p>

一天,又一天過去,她始終沒有開口要他走</p>

有時,夜裏太想念她的溫度與柔軟身子的觸覺,他張手擁抱,她僵了僵,卻沒再推開他他親吻她時,她閉眼落淚,於是他想退開,她卻緊緊抱著他</p>

“別……用這張臉”她沒有辦法,對著丈夫的臉孔被另一個人占有</p>

只要不是這張臉就可以了嗎?</p>

於是,他撤了仿容術,讓她看見他化身成人時的樣貌</p>

“很……好看”她撫著他的臉,哭哭笑笑</p>

他已經無法分辨,這樣究竟是快樂或傷心</p>

對他而言,這件事仍是無比歡快,但是對她而言,已經不是純然的愉悅她只是要求,別在這時用她丈夫的臉,沒拒絕他的求歡,笑著落淚,在歡愉中痛楚</p>

人類的情緒太覆雜,他不懂,只知道,無論他待她多好,她都快樂不起來了</p>

“告訴我,你的名字……”</p>

“沒有”他沒有名字,也不需要名字</p>

於是,她喚他湛寒</p>

他有一雙深潭般清湛的眸子,一記寒涼淡漠的性情,她總是這麽喊,他也總是知道那是在叫他</p>

直到有一天,他們的事被村民發現了</p>

有人指證歷歷,說她在夜裏與不知名的男子交媾,有悖婦德</p>

她沒有為自己辯駁任何一句話,她失貞失德是事實,無話可說</p>

事情沸沸揚揚傳開了,為導正村子裏的風氣,終於請出村長制裁</p>

那一夜,她問他:“湛寒,你懂得什麽是愛情嗎?”</p>

“愛?”他困惑,卻也無心思考他明明是要她跟他走,為何她卻凈問他不懂的話?</p>

“是啊,你不懂,你不是人,沒有感情,不會懂……”所以才會以為,一張臉便能取代一個人</p>

她悲哀地笑了“你知不知道,人究竟有沒有來世?”</p>

“有”終於,有一個他聽得懂,也答得了的問題了,他很肯定地回答了她</p>

她點點頭“那麽,請你答應我一件事”</p>

“什麽?”</p>

“如果有來世,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”</p>

她不後悔,只是太痛</p>

她為了他,違背禮教、違背自小以來灌輸的婦德,成了失貞失德的女子,承受著對亡夫的愧疚,可是,那個她不顧一切去愛的男人……不愛她</p>

她不要再愛一次、再痛一次,一個不懂愛、不能愛的對象,她寧可在這一世割舍得幹幹凈凈,永遠與情愛絕緣,也不要再錯愛了他</p>

她開了口,要他走</p>

於是,他只能依她的意離開,可是他沒有想到,村民會這麽對待她,人類對貞節為何看得如此重,竟要以命相抵</p>

他極後悔,當時應該堅持帶她走,即便她再厭惡、不想看見他,他都該堅持的</p>

回到山林間,他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平靜淡然,腦子裏想的滿滿都是她,忘不了,也無法再潛心修行,於是他再度入了世,尋著轉世後的她,心上莫名的惶然疼痛這才止息下來</p>

轉世後的她,是大戶人家庶出的小女兒,嘴巴笨、人也不夠伶俐,不懂討人歡心,總是被父親嫌棄,連個婚配都無人替她盤算,傷心落寞地在小宅院裏孤孤單單地度過一生</p>

他想了又想,去求文曲星君,替他抄了一千冊古書,為她求來下一世的聰明才智</p>

那一世,她才冠京城,眾人總說可惜了身為女兒身,否則必是狀元之才</p>

女兒家嘛,終究還是得求個好歸宿才實在</p>

她是嫁了好人家為妻,為夫婿持家,將生意愈做愈大然而,卻換不來丈夫真心的疼惜,在她面前,連男子都遜上一截,莫名的自卑與壓力使得男人無法坦然面對她,只愛外頭婉媚似水的佳人</p>

她獨守空閨,夜夜淚眼望月,淒涼獨唱白頭吟</p>

絕智有何用?只求一心人,白首不相離啊!</p>

還有一世,她是鄰村閨女,自小指了婚,可偏生貌醜,教人退了婚她總是望著村長女兒絕色的姿容,欣羨著</p>

他去找註生娘娘,替樹公花婆捏了一千只胎魂,換來葉容華這一世的美貌……</p>

他還替月老綁過一千條紅線,交換她一世的好姻緣,陪司命之神下了一千盤棋,換她一世的好命盤……</p>

才貌、家世、姻緣……所有能想得到的,他什麽都為她求過了,卻怎麽樣也求不來她真心的笑容</p>

直到後來,他才懂得,她望的不是村長千金的美麗,而是嘴角幸福的笑容千年以後,他再也不求了,他將自己送到她面前</p>

什麽都沒有,只有他</p>

她笑了,這一回,真真切切地笑了,牢牢擁抱他</p>

她愛的這個男人,就算她不美、不聰明、沒有好家世,他仍不離不棄,堅決守候,這才是她一直想要的幸福</p>

他終於明白,費盡心思求來一切亦是枉然,幸福,並不能藉由人為操縱而來,一切取決於心,從心而至,方能得到最大的安穩,讓幸福踏踏實實落滿胸懷</p>

他懂了,足足花了一千年</p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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